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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多芬传之二

发表时间:2025/01/10 00:46:07  浏览次数:1399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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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 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.一八一二年,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,结果却不很投机.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;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写给贝蒂娜的信中说:"歌德的诗使我幸福."一八○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书信中也说:"歌德与席勒,是我在莪相与荷马之外最心爱的诗人."......值得注意的是,贝多芬幼年的教育虽不完全,但他的文学口味极高.在他认为"伟大,庄严,D小调式的"歌德以外而看做高于歌德的,只有荷马.普卢塔克.莎士比亚三人.在荷马作品中,他最爱《奥德赛》.莎士比亚的德译本是常在他手头的,我们也知道莎士比亚的《科里奥兰》和《暴风雨》被他多么悲壮地在音乐上表现出来.至于普卢塔克,他和大革命时代的一般人一样,受有很深的影响.古罗马英雄布鲁图斯是他的英雄,这一点他和米开朗琪罗相似.他爱柏拉图,梦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图式的共和国建立起来.一八一九......二○年间的谈话册内,他曾言:"苏格拉底与耶稣是我的模范."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,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,而不免于伤害它.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,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,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.*按此系歌德官衔教训了一顿,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"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,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;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,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;......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,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.......昨天,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.*按系指奥国王室,特普利兹为当时避暑胜地,中欧各国的亲王贵族麇集.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.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,站在大路一旁.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,不能使他再走一步.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,扣上外衣的钮子,背着手,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.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;太子鲁道夫*按系贝多芬的钢琴学生对我脱帽;皇后先对我招呼.......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.......为了好玩起计,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.他站在路边上,深深地弯着腰,帽子拿在手里.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,毫不同他客气......."以上见贝多芬致贝蒂娜书.这些书信的真实性虽有人怀疑,但大体是准确的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.歌德写信给策尔特说:"贝多芬不幸是一个倔强之极的人;他认为世界可憎,无疑是对的;但这并不能使世界对他和对旁人变得愉快些.我们应当原谅他,替他惋惜,因为他是聋子."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对贝多芬,但也不曾做什么事拥护贝多芬;对他的作品,甚至对他的姓氏,抱着绝对的缄默.骨子里他是钦佩而且惧怕他的音乐:它使他骚乱.他怕它会使他丧失心灵的平衡,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换来的.......年轻的门德尔松,于一八三○年经过魏玛,曾经留下一封信,表示他确曾参透歌德自称为"骚乱而热烈的灵魂"深处,那颗灵魂是被歌德用强有力的智慧镇压着的.门德尔松在信中说:"......他先是不愿听人提及贝多芬;但这是无可避免的,(*按门德尔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弹全部音乐史上的大作品,)他听了《第五交响曲》的第一章后大为骚动.他竭力装做镇静,和我说:'这毫不动人,不过令人惊异而已,.过了一会,他又道:'这是巨大的......*按歌德原词是Grandiose,含有伟大或夸大的模棱两可的意义,令人猜不透他这里到底是颂赞(假如他的意思是"伟大"的话)还是贬抑(假如他的意思是"夸大"的话)......狂妄的,竟可说屋宇为之震动.,接着是晚膳,其间他神思恍惚,若有所思,直到我们再提起贝多芬时,他开始询问我,考问我.我明明看到贝多芬的音乐已经发生了效果......"*按策尔特为一平庸的音乐家,早年反对贝多芬甚烈,直到后来他遇见贝多芬时,为他的人格大为感动,对他的音乐也一变往昔的谩骂口吻,转而为热烈的颂扬.策氏为歌德一生至友,歌德早期对贝多芬的印象,大半受策氏误解之影响,关于贝多芬与歌德近人颇多擅文讨论.罗曼.罗兰亦有《歌德与贝多芬》一书,一九三○版.
    

        《第七交响曲》和《第八交响曲》便是这时代的作品,就是说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兹写的:前者是节奏的大祭乐,后者是诙谑的交响曲,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,像他自己所说的,最是"尽量",那种快乐与狂乱的激动,出其不意的对比,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,巨人式的.使歌德与策尔特惶骇的爆发,见策尔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书,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尔特书:"是的,我也是用着惊愕的心情钦佩他."一八一九年策尔特给歌德信中说:"人家说他疯了."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数,说《第七交响曲》是一个酒徒的作品.......不错,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,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他自己也说:"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.是我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.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纳所说的,想在《第七交响曲》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的庆祝会.这至少是贝多芬曾经想过的题目,因为他在笔记内曾经说到,尤其他在《第十交响曲》的计划内提及.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,我特别看到他佛兰芒族的遗传;同样,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,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,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.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,都没有《第七交响曲》那么坦白,那么自由的力.这是无目的地,单为了娱乐而浪费着超人的精力,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的欢乐.在《第八交响曲》内,力量固没有这样的夸大,但更加奇特,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,交融着悲剧与滑稽,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性.和写作这些作品同时,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间在特普利兹认识一个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,和她有着相当温柔的友谊,也许对这些作品不无影响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.在维也纳会议中,人家看他做欧罗巴的光荣.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.亲王们向他致敬,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,他听任他们追逐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.在这种事故上和贝多芬大异的,是舒伯特的父亲,在一八○七年时写了一阕应时的音乐,《献给拿破仑大帝》,且在拿破仑御前亲自指挥.*按拿破仑于一八一二年征俄败归后,一八一三年奥国兴师讨法,不久普鲁士亦接踵而起,是即史家所谓独立战争,亦称解放战争.一八一三年,他写了一阕《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》;一八一四年初,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:《德意志的再生》;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,他在许多君主前面指挥一支爱国歌曲:《光荣的时节》;一八一五年,他为攻陷巴黎.*按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奥德各邦联军攻入巴黎写一首合唱:《大功告成》.这些应时的作品,比他一切旁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.布莱修斯.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.勒特龙的素描所作的木刻,和一八一三年弗兰兹.克莱因塑的脸型(Masque),活泼泼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.狮子般的脸上,牙床紧咬着,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,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,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:"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!否则我将战败他!"
    

        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,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.特.布伦瑞克时所说的:"我的王国是在天空."他在维也纳会议时写信给考卡说:"我不和你谈我们的君王和王国,在我看来,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爱的: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."
    

        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,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.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,在此轻佻浮华.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.瓦格纳在一八七○年所著的《贝多芬评传》中有言:"维也纳,这不就说明了一切?......全部的德国新教痕迹都已消失,连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变成意大利化.德国的精神,德国的态度和风俗,全经意大利与西班牙输入的指南册代为解释......这是一个历史.学术.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......轻浮的怀疑主义,毁坏而且埋葬了真理之爱,荣誉之爱,自由独立之爱!......"十九世纪的奥国戏剧诗人格里尔帕策曾说生为奥国人是一桩不幸.十九世纪末住在维也纳的德国大作曲家,都极感苦闷.那时奥国都城的思想全被勃拉姆斯伪善的气息笼罩.布鲁克纳的生活是长时期的受难,雨果.沃尔夫终生奋斗,对维也纳表示极严厉的批评.*按布鲁克纳(1824—1896)与雨果.沃尔夫(1860—1903)皆为近代德国家大音乐家.勃拉姆斯在当时为反动派音乐之代表.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;一八○八年,他很想脱离奥国,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.波拿巴的宫廷里去.热罗姆王愿致送贝多芬终身俸每年六百杜加(*按每杜加约合九先令),外加旅费津贴一百五十银币,惟一的条件是不时在他面前演奏,并指挥室内音乐会,那些音乐会是历时很短而且不常举行的.贝多芬差不多决定动身了.*按热罗姆王为拿破仑之弟,被封为威斯特伐利亚王.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么丰富,我们也不该抹煞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,感到贝多芬之伟大,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.一八○九年,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: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,洛布科维兹亲王,金斯基亲王,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,只要他肯留在奥国.*弗洛令为奥国银币名,每单位约合一先令又半.他们说:"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,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,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.凡.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,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."
    

        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.这笔津贴并未付足;不久又完全停止.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,维也纳的性格也转变了.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,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,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,把贝多芬视为迂腐.罗西尼的歌剧《唐克雷迪》足以撼动整个的德国音乐.一八一六年时维也纳沙龙里的意见,据鲍恩费尔德的日记所载是:"莫扎特和贝多芬是老学究,只有荒谬的上一代赞成他们;但直到罗西尼出现,大家方知何谓旋律.《菲岱里奥》是一堆垃圾,真不懂人们怎会不怕厌烦地去听它."......贝多芬举行的最后一次钢琴演奏会是一八一四年.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,分散的分散,死亡的死亡: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,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,洛布科维兹死于一八一六.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,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.同年,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,埃莱奥诺雷的哥哥,斯特凡.冯.布罗伊宁失和.同年,贝多芬的兄弟卡尔死.他写信给安东尼.布伦塔诺说:"他如此地执着生命,我却如此地愿意舍弃生命."从此他孤独了.此时惟一的朋友,是玛丽亚.冯.埃尔德迪,他和她维持着动人的友谊,但她和他一样有着不治之症,一八一六年,她的独子又暴卒.贝多芬题赠给她的作品,有一八○九年作品第七十号的两支三重奏,一八一五至一七年间作品第一○二号的两支大提琴奏鸣曲.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,他写道:"没有朋友,孤零零地在世界上.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耳朵完全聋了.丢开耳聋不谈,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.从一八一六年十月起,他患着重伤风.一八一七年夏天,医生说他是肺病.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间的冬季,他老是为这场所谓的肺病担心着.一八二○至二一年间他患着剧烈的关节炎.一八二一年患黄热病.一八二三年又患结膜炎.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,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还.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.值得注意的是,同年起他的音乐作风改变了,表示这转折点的是作品第一○一号的奏鸣曲.贝多芬的谈话册,共有一一○○○页的手写稿,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国家图书馆.一九二三年诺尔开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○年三月的谈话册,可惜以后未曾续印.关于一八二二年《菲岱里奥》预奏会的经过,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.
   

           "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......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,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.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;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,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.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.经常的,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,提议休息一会,和歌唱者交换了几句说话之后,大家重新开始.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.不得不再休息一次.在贝多芬指挥之下,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;但怎样使他懂得呢?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:'走罢,可怜虫,你不能指挥了.,贝多芬不安起来,骚动之余,东张西望,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: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.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.我走近时,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,示意我写.我便写着:'恳求您勿再继续,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.,于是他一跃下台;对我嚷道:'快走!,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去;进去,一动一动地倒在便榻上,双手捧着他的脸;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.用餐时他一言不发,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.晚饭以后,当我想告别时,他留着我,表示不愿独自在家.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,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,以耳科出名的......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,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.他心坎里受了伤,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."申德勒从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贝多芬来往,但到一八一九以后方始成为他的密友.贝多芬不肯轻易与之结交,最初对他表示高傲轻蔑的态度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两年以后,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,他指挥着(或更准确地,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"参与指挥事宜")《合唱交响曲》时,*即《第九交响曲》.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彩声;他丝毫不曾觉察,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,让他面对着群众时,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,挥舞着帽子,向他鼓掌.......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,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,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,琴键不曾发声,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,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,真是令人感动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,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,参看瓦格纳的《贝多芬评传》,对他的耳聋有极美妙的叙述.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.特雷泽.布伦瑞克说:"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."它成为他的托庇所.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.纳德,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爱花木,云彩,自然......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.他爱好动物,非常怜悯它们.有名的史家弗里梅尔的母亲,说她不由自主地对贝多芬怀有长时期的仇恨,因为贝多芬在她儿时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赶开.贝多芬写道:"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爱田野......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......"在维也纳时,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.在乡间,从黎明到黑夜,他独自在外散步,不戴帽子,冒着太阳,冒着风雨."全能的上帝!......在森林中我快乐了,......在森林中我快乐了,......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.......天哪!何等的神奇!......在这些树林里,在这些岗峦上,......一片宁谧,供你役使的宁谧.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他的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.他的居处永远不舒服.在维也纳三十五年,他迁居三十次.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.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:"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,而我还得装做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."此外他又说:"作品第一○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.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."施波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,为了靴子洞穿之故.*路德维希.施波尔(Ludwing Spohr,1784—1859),当时德国的提琴家兼作曲家.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,而作品又卖不出钱.《D调弥撒曲》发售预约时,只有七个预约者,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.贝多芬写信给凯鲁比尼,"为他在同时代的人中最敬重的".可是凯鲁比尼置之不理.*按凯氏为意大利人,为法国音乐院长,作曲家,在当时音乐界中极有势力.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......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......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.*按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一项,列在全集内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.加利钦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(作品第一二七.一三○.一三二号),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,仿佛用血泪写成的,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.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,日常的窘况,无穷尽的讼案: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,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,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,遗下一个儿子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.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.仿佛是境遇的好意,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,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.......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妇争他的小卡尔,他写道: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"噢,我的上帝,我的城墙,我的防卫,我惟一的托庇所!我的心灵深处,你是一览无余的,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,我的苦痛,你是鉴临的.他写信给施特赖谢尔夫人说:"我从不报复.当我不得不有所行动来反对旁人时,我只限于自卫,或阻止他们作恶."请你听我呀,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!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,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.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"噢,神哪!救救我罢!你瞧,我被全人类遗弃,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!接受我的祈求罢,让我,至少在将来,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!......噢,残酷的命运,不可摇撼的命运!不,不,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!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然后,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,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.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.愤慨的,宛如米开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,但是更天真更动人: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"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酬报吗?也罢,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,就让它破裂罢!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,都将恨你......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,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......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......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;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;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......"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四三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 "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,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;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,使我的心太痛苦了,难以忘怀......上帝可以作证,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,远离你,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......我不能再信任你了."下面的署名是:"不幸的是:你的父亲,......或更好:不是你的父亲."见诺尔编书信集三一四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: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"我亲爱的儿子!......一句话也不必再说,......到我臂抱里来罢,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......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.如何安排你的前程,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.......我以荣誉为担保,决无责备的言辞!那是毫无用处的.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.......来罢......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.......来罢,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罢."(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:'如果你不来,我定将为你而死.")见书信集三七○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他又哀求道:"别说谎,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!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,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,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!......别了,我虽不曾生下你来,但的确抚养过你,而且竭尽所能地培植过你精神的发展,现在我用着有甚于父爱的情爱,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惟一的大路.你的忠诚的老父."以上见书信集三六二......三六七.另外一封信,是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的,里面表示贝多芬多么热望把他的侄子造成"一个于国家有益的公民".
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 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,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,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,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.但卡尔出入赌场,负了不少债务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 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,比人们想像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,伯父的精神的伟大,对侄儿非但无益,而且有害,使他恼怒,使他反抗,如他自己所说的:"因为伯父要我上进,所以我变得更下流";这种可怕的说话,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.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.然而他并不死,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: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,永远无法摆脱.当时看见他的申德勒,说他突然变得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,精神崩溃,没有力量,没有意志.倘卡尔死了的话,他也要死的了.......不多几月之后,他果真一病不起.卡尔痊愈了,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,而对于这伯父之死,也未始没有关系;贝多芬临终的时候,他竟没有在场.......几年以前,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:"上帝从没遗弃我.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."......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,竟不是他称为"儿子"的人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,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.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.见一七九三年一月菲舍尼希致夏洛特.席勒书.席勒的《欢乐颂》是一七八五年写的.贝多芬所用的主题,先后见于一八○八作品第八十号的《钢琴.乐队.合唱幻想曲》,及一八一○依歌德诗谱成的"歌".......在一八一二年的笔记内,在《第七交响曲》的拟稿和《麦克佩斯前奏曲》的计划之间,有一段乐稿是采用席勒原词的,其音乐主题,后来用于作品第一一五号的《纳门斯弗尔前奏曲》.......《第九交响曲》内有些乐旨在一八一五年以前已经出现.定稿中欢乐颂歌的主题和其他部分的曲调,都是一八二二年写下的,以后再写Trio(中段)部分,然后又写Andante(行板).Moderato(中板)部分,直到最后才写成Adagio(柔板).他一生要歌唱欢乐,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.颂歌的形式,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,他踌躇了一生.即在《第九交响曲》内,他也不曾打定主意.直到最后一刻,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,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.我们应当注意《第九交响曲》的原题,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《合唱交响曲》,而是"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".《第九交响曲》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.一八二三年七月,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,这一段结束,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.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言,即在演奏过后(一八二四年五月),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,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,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,他作过许多试验,想用别种方式,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.在Adagio(柔板)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,他写道:"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."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.他说:"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,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,从未听见人声."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;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,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,贝多芬说这一部分"完全好像有歌词在下面".连"欢乐"的主题亦是如此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,我们还得更进一步: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.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,永远想讴歌"欢乐"之美;然而年复一年,他延宕着这桩事业,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.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,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!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,乐队忽然中止;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;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.而这是不错的: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."欢乐"自天而降,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: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;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,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,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,禁不住因"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".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,先由低音表现,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.慢慢地,"欢乐"抓住了生命.这是一种征服,一场对痛苦的斗争.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,浩浩荡荡的军队,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,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,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,他的呼吸,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,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,作着他的乐曲,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,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.在战争的欢乐之后,是宗教的醉意;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,又是爱的兴奋.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,大声疾呼着扑向"欢乐",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.维也纳轻浮的风气,被它震撼了一刹那,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.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,正想移居伦敦,到那边去演奏《第九交响曲》.像一八○九年一样,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.他们说:"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,*按系指《D调弥撒曲》.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.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,照耀着这件作品.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,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......您近几年来的沉默,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.贝多芬为琐碎的烦恼,贫穷,以及各种的忧患所困,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一的五年中间,只写了三支钢琴曲(作品第一○一.一○二.一○六号).他的敌人说他才力已尽.一八二一年起他才重新工作.大家都悲哀地想到,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,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,我们的天才,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,竟默无一言.......惟有在您身上,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,新光荣,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......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即实现......但愿靠了您的天才,将来的春天,对于我们,对于人类,加倍的繁荣!"这是一八二四年的事,署名的有C.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等二十余人.这封慷慨陈辞的信,证明贝多芬在德国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,不但是艺术方面的,而且是道德方面的.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,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,亦非艺术,而是"信仰".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,贝多芬要求对侄子的监护权时,在维也纳市政府高傲地宣称:"我的道德的品格是大家公认的."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,决意留下.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,在维也纳举行《D调弥撒曲》和《第九交响曲》的第一次演奏会,获得空前的成功.情况之热烈,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.当贝多芬出场时,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;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,对皇族的出场,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.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.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骚动.许多人哭起来.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;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,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,不饮不食,直到次日早上.可是胜利是暂时的,对贝多芬毫无盈利.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.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.他贫病交迫,孤独无依,可是战胜了:......战胜了人类的平庸,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,战胜了他的痛苦.一八二四年秋,他很担心要在一场暴病中送命."像我亲爱的祖父一样,我和他有多少地方相似."他胃病很厉害.一八二四......二五年间的冬天,他又重病.一八二五年五月,他吐血,流鼻血.同年六月九日他写信给侄儿说:"我衰弱到了极点,长眠不起的日子快要临到了."德国首次演奏《第九交响曲》,是一八二五年四月一日在法兰克福;伦敦是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;巴黎是一八三一年五月二十七日,在国立音乐院.十七岁的门德尔松,在柏林猎人大厅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用钢琴演奏.瓦格纳在莱比锡大学教书时,全部手抄过;且在一八三○年十月六日致书出版商肖特,提议由他把交响曲改成钢琴曲.可说《第九交响曲》决定了瓦格纳的生涯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"牺牲,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!艺术,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!"
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.他已抓住欢乐.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,他是否能长此逗留?......当然,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.当然,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.可是《第九交响曲》的胜利,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.他未来的计划是:一八二四年九月十七日致肖特兄弟信中,贝多芬写道:"艺术之神还不愿死亡把我带走;因为我还负欠甚多!在我出发去天国之前,必得把精灵启示我而要我完成的东西留给后人,我觉得我才开始写了几个音符."书信集二七二.《第十交响曲》,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八日贝多芬写信给莫舍勒斯说:"初稿全部写成的一部交响曲和一支前奏曲放在我的书桌上."但这部初稿从未发现.我们只在他的笔记上读到:"用Andante(行板)写的Can—tique......用古音阶写的宗教歌,或是用独立的形式,或是作为一支赋格曲的引子.这部交响曲的特点是引进歌唱,或者用在终局,或从Adagio(柔板)起就插入.乐队中小提琴,......等等都当特别加强最后几段的力量.歌唱开始时一个一个地,或在最后几段中复唱Adagio(柔板)......Adagio(柔板)的歌词用一个希腊神话或宗教颂歌,Allegro(快板)则用酒神庆祝的形式."(以上见一八一八年笔记)由此可见以合唱终局的计划是预备用在第十而非第九交响曲的.后来他又说要在《第十交响曲》中,把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调和起来,像歌德在第二部《浮士德》中所尝试的.《纪念巴赫的前奏曲》,为格里尔巴策的《曼吕西纳》谱的音乐,诗人原作是叙述一个骑士,恋爱着一个女神而被她拘囚着;他念着家乡与自由,这首诗和《汤豪舍》(*按系瓦格纳的名歌剧)颇多相似之处,贝多芬在一八二三......二六年间曾经从事工作.为克尔纳的《奥德赛》.歌德的《浮士德》谱的音乐,贝多芬从一八○八起就有意为《浮士德》写音乐.(《浮士德》以悲剧的形式出现是一八○七年秋.)这是他一生最重视的计划之一.《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》,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:巴赫与韩德尔......尤其是倾向于南方,法国南部,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.贝多芬的笔记中有:"法国南部!对啦!对啦!""离开这里,只要办到这一着,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艺术的高峰.......写一部交响曲,然后出发,出发,出发......夏天,为了旅费工作着,然后周游意大利,西西里,和几个旁的艺术家一起......(出处同前)
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施皮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,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.同年,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,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:"啊,他说,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!"时代是艰苦的.专制政治的反动,压迫着思想界.格里尔巴策呻吟道:"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.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,思想自由,就得往北美洲去."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.诗人库夫纳写信给他说:"文字是被束缚了;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."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,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惟一的自由之声.他自己也感到.他时常提起,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"可怜的人类","将来的人类",为他们造福利,给他们勇气,唤醒他们的迷梦,斥责他们的懦怯.他写信给侄子说:"我们的时代,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."一八二七年,米勒医生说"贝多芬对于政府.警察.贵族,永远自由发表意见,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.在谈话手册里,我们可以读到:(一八一九年份的)"欧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,令人没有金钱没有银行便什么事都不能做.""统治者的贵族,什么也不曾学得,什么也不曾忘记.""五十年内,世界上到处都将有共和国."警察当局明明知道,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,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".一八一九年他几被警察当局起诉,因为他公然声言:"归根结蒂,基督不过是一个被钉死的犹太人."那时他正写着《D调弥撒曲》.由此可见他的宗教感应是极其自由的.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样的毫无顾忌,很大胆地抨击他的政府之腐败.他特别指斥几件事情:法院组织的专制与依附权势,程序繁琐,完全妨害诉讼的进行;警权的滥用;官僚政治的腐化与无能;颓废的贵族享有特权,霸占着国家最高的职位.从一八一五年起,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国的.据申德勒说,他非常热烈地读着英国国会的记录.英国的乐队指挥西普里亚尼.波特,一八一七年到维也纳,说:"贝多芬用尽一切诅咒的字眼痛骂奥国政府.他一心要到英国来看看下院的情况.他说:'你们英国人,你们的脑袋的确在肩膀上.,"*按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失败,列强举行维也纳会议,重行瓜分欧洲.奥国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,颇有只手左右天下之志.对于奥国内部,厉行压迫,言论自由剥削殆尽.其时欧洲各国类皆趋于反动统治,虐害共和党人.但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弥漫全欧,到处有蠢动之象.一八二○年的西班牙.葡萄牙.那不勒斯的革命开其端,一八二一年的希腊独立战争接踵而至,降至一八三○年法国又有七月革命,一八四八年又有二月革命......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,正反映一八一四......一八三○年间欧洲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.读者于此,必须参考当时国际情势,方能对贝多芬的思想,有一估价准确之认识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因此,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.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.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,虽然环境恶劣,例如侄子之自杀.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,嘲弄的,睥睨一切的,快乐的.他逝世以前四个月,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,作品第一三○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.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.时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嬉笑怒骂;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.总之,他是战胜了.他不相信死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  然而死终于来了.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,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;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,他在维也纳病倒了.他的病有两个阶段:(一)肺部的感冒,那是六天就结束的."第七天上,他觉得好了一些,从床上起来,走路,看书,写作."(二)消化器病,外加循环系病.医生说:"第八天,我发现他脱了衣服,身体发黄色.剧烈地泄泻,外加呕吐,几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."从那时起,水肿病开始加剧.这一次的复病还有我们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.华洛赫医生说:"一件使他愤慨的事,使他大发雷霆,非常苦恼,这就促成了病的爆发.打着寒噤,浑身战抖,因内脏的痛楚而起拘挛."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,从一八四二年起就有医生详细的叙述公开发表.朋友都在远方.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.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,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.医生来得太迟,而且治疗得很恶劣.三个月内,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.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,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.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;写信给韦格勒说:"我多想和你谈谈!但我身体太弱了,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,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."*按洛亨即为韦格勒夫人埃莱奥诺雷的亲密的称呼.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,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.他变得非常柔和,非常忍耐.一个名叫路德维希.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,说他看见最后一次病中的贝多芬,觉得他心地宁静,慈祥恺恻,达于极点.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,躺在弥留的床上,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,等待着第四次,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:"我耐着性子,想道: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."据格哈得.冯.布罗伊宁的信,说他在弥留时,在床上受着臭虫的骚扰.......他的四次手术是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,一八二七年正月八日.二月二日和二月二十七日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这个善,是解脱,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"喜剧的终场",......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场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  他在大风雨中,大风雪中,一声响雷中,咽了最后一口气.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(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).这陌生人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尔姆.许滕布伦纳......布罗伊宁写道:"感谢上帝!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时期悲惨的苦难."贝多芬的手稿.书籍.家具,全部拍卖掉,代价不过一百七五弗洛令.拍卖目录上登记着二五二件音乐手稿和音乐书籍,共售九八二弗洛令.谈话手册只售一弗洛令二十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亲爱的贝多芬!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.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,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.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,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.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,他会到我们身旁来,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,一言不发,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,安慰那哭泣的人.当我们对德与善的庸俗,斗争到疲惫的辰光,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,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.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,一种奋斗的欢乐,他致"不朽的爱人"信中有言:"当我有所克服的时候,我总是快乐的."一八○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致韦格勒信中又言:"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......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."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.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沟通之下,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.申德勒有言:"贝多芬教了我大自然的学问,在这方面的研究,他给我的指导和在音乐方面没有分别.使他陶醉的并非自然的律令Law,而是自然的基本威力."格里尔巴策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,在提及他时说:"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,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原素混合为一."舒曼提到《第五交响曲》时也说:"尽管你时常听到它,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,有如自然界的现象,虽然时时发生,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."他的密友申德勒说:"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."......这是不错的: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;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,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.......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.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.但在静止的空气中,已经有隐隐的威胁,沉重的预感.然后,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,悲壮的雷吼,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,一阵复一阵的狂风,《英雄交响曲》与《第五交响曲》.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.欢乐依然是欢乐,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.但自一八一○年后,心灵的均衡丧失了.日光变得异样.最清楚的思想,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:忽而四散,忽而凝聚,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,罩住了心;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,完全消失了,淹没了,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.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.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,一种毒素.贝多芬一八一○年五月二日致韦格勒书中有言:"噢,人生多美,但我的是永远受着毒害......"黄昏将临,雷雨也随着酝酿.随后是沉重的云,饱蓄着闪电,给黑夜染成乌黑,挟带着大风雨,那是《第九交响曲》的开始.......突然,当风狂雨骤之际,黑暗裂了缝,夜在天空给赶走,由于意志之力,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.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?波拿巴的哪一场战争,奥斯特利茨*按系拿破仑一八○五年十二月大获胜利之地哪一天的阳光,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?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?一个不幸的人,贫穷,残废,孤独,由痛苦造成的人,世界不给他欢乐,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!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,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,......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,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:
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"用痛苦换来的欢乐."一八一五年十月十日贝多芬致埃尔德迪夫人书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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